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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章:把酒臨風醉此間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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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茫山夜闌人靜,漫漫更深,萬物沈吟,泉下投有月華剪影,花間棲有星點滿布。

扶挽音獨自站在枝葉茂密的半山腰間,身影在月下拉的極長,藍玲瓏光芒灑遍四周,除卻河對岸,漆黑一片。

他想起那一個除夕夜,霞光萬裏,繁華莫及,而今再回舊地,月照故人,煢煢孑影。

且待明日天澄,莫負皓月今宵。他兀自一笑,步履緩行不曾回頭,卻知河對岸來了一個人,有什麽要緊,反正不是他所希望的那個人。

“姑娘,夜間獨行,恐遇危險。”

他的聲音波瀾不驚,似棉絮被風帶起,河對岸的塵寒從夜色裏走了出來,裙角不慎被溪流沾濕,打亂了倒影在水中孤單的身影,一如她的處境,“這一局,我賭輸了。”

“局已落定,姑娘也已出局,所有賭註自然也將付諸此局,既已知曉輸了,來尋在下有何用處?”扶挽音笑著回眸,藍玲瓏聖光清清淺淺,殘忍的把憔悴的塵寒包圍其中,就像一個王者漫不經心的俯視一敗塗地的螻蟻,沒有半點的憐憫。

“你是縱局者,操局人,這一局皆在你掌握之中,我輸,在你布局時,我來此,在你意料中,不是嗎?”早在答應了賭那一局時,自己就已經輸了,可卻輸的心甘情願,塵寒冷笑的兩聲,似是嘲弄自己的無能,是的,是無能,而不是愚昧,走到今天這一步皆因自己無能,而非愚蠢。

她輸了千年道行,一條性命,在扶挽音手裏。

扶挽音莞爾一笑,並不驚訝於塵寒對這件事的融會貫通,他那時給了塵寒一個法器,讓她運用千年修為駕馭,只要毫無保留在那一刻傾盡全力,那道符就會形成一道由駕馭者內丹鑄成的結界,可由駕馭者隨心所欲,塵寒想帶影碎詩離開魔界,自然就能在魔界玄子和末雪空的眼皮底下一瞬間消失。

然而意料中的意外也在那個時候發生,也許末雪空和影碎詩甚至言水宮都不知道那是什麽法器,慕奈蘭卻一清二楚,他在現身的那一瞬間就通過對法器的了解而重傷塵寒,卻僅僅只是重傷她,並未出手毀損法器,因為他清楚法器的來源,原本是他所屬,後來被扶挽音給拿走了。

慕奈蘭不追,是因為和扶挽音心照不宣,而親自步了這個局的扶挽音,從未想過要放塵寒一條生路,故而魔界之中何以會突然出現從玄汶城跑來的慕奈蘭,也只有扶挽音才知道答案。

棋局一開始,所有人縱身往下跳,被他一人全盤操縱,若說有人參透玄機,從中抽身,也就慕奈蘭一人而已。

面對塵寒即將幹枯的容貌,扶挽音依然笑的從容隨意,好似眼前即將隕落的不是生命,而是一季花期而已,他從袖裏取出一粒丹藥拈在指尖上,神情不變,唯有眼底料峭孤寒:“姑娘是聰明人,來此之前必也經過深思熟慮,既然已知命在在下手中,自然也該懂得在下不喜弄人造假,可明白?”

看著他指尖上的那顆救命丹藥,塵寒的心是從未有過的冷,自從踏進亂花山莊殘音樓的第一步,她就知道日後將有的後果,但當這一刻真正到來時她才發覺自己並無想象中那麽無畏,她怕死,怕就這麽潦草的結束幾千年的光陰,無人問津。

她恐懼的並非死亡,而是不被認可和得知的結局,她走投無路踏出了第一步,料想過此一生終將一步步走向萬丈深淵,卻無路可退,只能逼迫自己,因為不甘,不願。

“是,扶公子。”

最終,晚風微急,夜漸深沈,塵寒雙膝跪地,以最卑微的姿勢匍匐在扶挽音足下,一句話寥寥數字,卻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和廉恥。

扶挽音拋了丹藥與一枚半圓形玉佩,轉身一步步不深不淺走進了夜色,“每隔兩日,到此地自會瞧見一碗湯藥,飲下可續命,我若找你,會再以玉通知。”

他的聲音伴著他的身影緩緩消失,整座玉茫山隨之萬籟無聲,連星月也漸漸隱去了光輝,隱去了塵寒依然伏在地上的身軀,她茍延殘喘屈膝人下不願死去,不過是為保住這千年以來,影碎詩唯一給過她的東西,生命。

清晨天色剛亮,陽光穿過葉縫灑下零星光暈,人間生機盎然。

殘音樓,千葉道:“少主,勒王的舊部被皇帝鏟除了大半,不出幾日將會被連根拔起,董格的勢力雖被皇帝大大削薄,但卻仍有所保留,我們是否推波助瀾?”據今日暗士所報,勒王舊黨自勒王死後雖然行事低調謹慎,但仍被皇帝一家家抄了過去,而表面上董格雖然因為江湖之事引皇帝有所猜忌,手中權利被大半分散,卻仍未被革職,故不難看出假以時日董格必會再起。

“瀲碧掌門人夜入董府,輕易沖出層層大內高手而逃脫,皇帝的人必定已上報,潛伏董府的暗士何在?”扶挽音一手握著竹簡,一手握著玉扇在玉桌上輕輕敲著,長而密的睫毛鋪展成一把扇子的弧度,於陽光下美如虛假。

“屬下在。”

一名暗士立即低著頭跨前一步,扶挽音遞過一封書信,目光未離竹簡,聲音不輕不重,“把這封信放在董格書房半隱秘處,過兩日自會有人前去取。”

“是,屬下告退。”那名暗士接過立即退下,扶挽音繼續道:“今日皇上召見過誰?”

有潛伏皇宮的暗士聞言跨前一步,頷首低眉道:“左相與清王。”

不正是暗夜裏常去董府與董格會面的左相與清王麽,董格倒是比常人都細心,鷸蚌相爭漁翁得利,扶挽音微微一笑,動作不變看著竹簡,“下去吧。”

“是,少主。”

前後走了三四名暗士,剩下的幾位依舊站在一邊垂首不動,屏息聽扶挽音道:“江湖人成千上萬聚集紫京收攏人心,長久下去皇上必會有所動作,可還記得我曾與你們交代過的?”

“屬下等謹記少主吩咐,保全瀲碧掌門秋如黛,漠視一切殺戮。”

“嗯。”扶挽音點點頭,又聽了雙朧城主匯報勒王的近況,在交代了聲不必阻攔勒王一切行動後,便將剩下的幾名暗士都遣走了。

“少主,為何我們不趁這個時機讓皇帝把勒王與董格的勢力一舉切斷?勒爺已落魄,覆玄軍於我們而言並無意義,留著勒王可還有其他用處?”千葉想了許久還是想不明白,若最初是想借著勒王的勢力好辦事,那自然是合理的,但眼下勒王舊部被除,手中無任何兵權,留著何用?

扶挽音只笑不語,放下竹簡靜靜看著他,墨眸一片澄凈,似待他把肚子裏的話都說完。

千葉收到示意,繼續道:“董格已不被皇帝信任,我們大可把他的身份揭露人前,讓皇帝斬了他,永絕後患。”

“說好了?”扶挽音倒了杯茶,隨手理了理被壓出褶皺的袖口,他神情悠然,饒有興趣的觀賞千葉此刻的表情,道:“若依你所言,一開始我又何須費諸多力氣造就現今這個狀況?把他們連同皇帝一舉殺了不是更簡單?若他們都死了,也便沒人再同我爭什麽了,如此這一夜間被改變的天下就能太平了?我也能如你所想那般高枕無憂?胤城扶家的人就能從此返回家園平靜生活?”

千葉一怔,似未想到自己一句話可以引來少主如此多說辭,且句句是情在理,與他腦中的思路恰恰相反。

“我之所以徐徐圖之,並非因棋局覆雜受困其中,也非因艱險所阻錯算它步,更非因蒼生萬物所謂乾坤定數,若我殺,可縱橫於江山無阻,浴血萬路,可還當年真相,可統三國一古,天下,唾手可得而已,如此,卻還不得故人心中所願,無法了卻我今生所絆。”扶挽音淺啜了口茶,一番激昂熱血的言語從他口中徐徐吐出竟也能如此雲淡風輕,不起不落,仿似他人的人生。

“故人心中所願?”千葉聽的糊裏糊塗,卻也因這番話而撼動了一直以來暗暗堅定的抱負,原來,自己的眼界竟如此之小,有如井底蛙。

“故人所需,並非我還原的真相,而是造就了如今真相之人所宣告天下的真相,好比,我殺了人,我自願承認。”扶挽音擡了擡眼,眼底那一抹深不可測的光亮似出鞘之劍,千葉領悟後心中一凜,脫口道:“少主,如今……”

“謀事在人,成事,亦在人,你所仰望不盡的天並不能給你帶來什麽,既然有所圖謀,便以智之徐圖,以令心中所謀,而後方定天下。”天?九重宮闕之上,早已無人。扶挽音輕輕一笑,“去晚楓樓多取些楓雨茶來。”

千葉一時消化不了他所說的話,怔怔的去了晚楓樓,扶挽音搖了搖頭,謀事者最忌急躁,恐求而不得,便一敗塗地。

親眼看著千葉走出來的墨雲瑕本來想問問二師兄是否得空,豈料千葉出神的盯著前方直接從她身旁走過去,好像沒看見她似的,當下更加踟躇,沒想到思考了一早上準備了一肚子的話還是不知道先說什麽好。

她在殘音樓不遠處左右徘徊,樓中的扶挽音早已笑開了,他起身踱步到她身後,以玉扇點了點她的肩膀,款款一笑:“五師妹睡的可好?”

“二師兄。”墨雲瑕乍一見他嚇了一跳,聽他話裏的調侃時臉更是紅的燙心,連忙低下頭不做聲,昨夜她被西流宮帶到魔界,兩人誰也沒說話只是緊緊相擁著,便覺堆積心底許久的壓抑消失無影。

扶挽音也不急,含笑盈盈望著她,夏風縷縷拂過他耳後青絲,似斷了的線一般輕柔,墨雲瑕緩緩擡頭,抿唇一笑:“二師兄,你對雲瑕的關愛與寬容雲瑕永生難忘,雲瑕自知能力有限,無能替二師兄分憂,但至少雲瑕要做到安分守己,以免替二師兄添麻煩,為了雲瑕的事大師兄恐會遷怒你,雲瑕怎可如此自私?”

“他不過是不願你踏上與他相同的道路罷了,但試問他可曾後悔?”扶挽音輕笑著擡了擡眼,藍玲瓏之光直灑末雪樓,清明一片,一如他心底對末雪空的了解,無不盡詳,“每個人的命運都該掌握在自己手中,我可以替你鋪展好每一條平坦大道,但最後選擇權在你自己手裏,縱然那是一條不歸路,也是你心所屬,與人無尤,更與人無礙,既然如此,何須顧慮他人?”

與人無尤,與人無礙,如此淺顯易懂的道理卻偏又藏有深奧晦澀的深意,墨雲瑕似懂非懂才會糾纏其中,她只是用自己的腦袋去思考,不知用心境去領會,又怎能明白?扶挽音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,低低道:“人生不若曾初見,寂寞空城也惘然。”若放棄,或此一生波瀾無驚,卻將毫無顏色,空白而已。

“人生不若曾初見,寂寞空城也惘然。”墨雲瑕輕輕重覆著唇齒間的呢喃,視線始終追隨著走入殘音樓裏的那人,他的背影好似碧綠紅春,清風斜飛,繾綣著墨香清雅的一副畫卷,而玉樓,因他玉光傲潔,瀲瀲脫塵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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